English

历史的责任——我写《悠悠长水:谭其骧前传》

1998-03-18 来源:中华读书报 □葛剑雄 我有话说

1982年5月,先师季龙(谭其骧)先生从上海古籍出版社获得一册蒋天枢先生所著《陈寅恪编年事辑》。23日是星期天,那天正好没有什么客人,他将这本书看了一整天。第二天晚上我去看他,桌上正放着这本书。谈到书中的内容,他不胜感慨,翻到一页让我看,上面记着文革间刘节(子植)先生为保护陈寅恪先生,曾代他接受批斗,批斗后有人问他有何感想,他说:“能够代替老师接受批斗,我感到光荣。”先师在书上批道:“刘子植的是可人!”书中写到陈先生在文革中曾要助手日后为他作学传,助手迫于形势,只能违心地表示“忘了”,陈听后说:“忘了好,免得中毒。”先师说:“陈老真可怜,一辈子的学问没有能传下来。”这使我萌发了日后为先师作传的念头。在此前后,我曾为先师起草过他的自传和传记,但都只有万余字的篇幅,所以我准备积累资料,为他写一部详尽的传记。他得知后表示同意,对我说:“你随我多年,以后可以将我做学问的方法记下来,把我来不及写成文章的意思写出来。”“但一定要实事求是,不要因为我是你的老师就尽说好话。”

此后,我就注意收集先师的文稿和有关资料,更主要的还是随时记住他的言谈和想法,理解他的学术观点和治学方法。我没有记笔记的习惯,即使记录也只用很简单的提纲。但十多年间,我作为他的助手随侍左右,謦咳之际,耳濡目染,先师的言行给我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,已深深印入脑海。

先师逝世后,我先后发表了几篇记述他的学术思想和言行的文章,得到了意想不到的热烈反应,而更多反响是来自青年朋友和学术界以外的人士。这提醒我:先师不仅是属于历史地理学界的,也不仅属于学术界。他的学术贡献固然重要,他的精神和人格同样可贵。在搜集和整理他的资料的过程中,我越来越感到将他的一生写出来的重要性———他代表了这一代大多数知识分子,他的一生是中国知识分子历史的缩影。于是我改变了只写学术评传的计划,决定为先师写一部全面的传记。

他的经历其实很简单,从6岁入学开始到82岁逝世都没有离开过学校,从小学读到研究生,由代课的讲师升到教授、系主任、所长、博士生导师、学部委员(院士)。他的工作也很单纯,从20岁登上大学讲台,就是上课和作研究,后半辈子在复旦大学工作了42年。

尽管他在16岁就加入了中国共青团,并参加过上海第三次工人武装起义,但17岁以后就不想再问政治了,可是政治没有放过他,特别是在解放以后。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,无论是作为运动的动力还是对象,或者兼而有之,或者有幸作为旁观者(但在解放后似乎不再有这样的选择了),都给他留下了风霜雨露的印记,他与中国一起度过了翻天覆地的82年。

每个人都离不开当时的历史舞台,离不开时代所给予的条件。先师也有他的特殊际遇,否则当时和今天知道他的人肯定会更少。这当然与他从事的专业———历史地理———有关,也取决于他的治学态度和学术水平,否则何至于由他主编《中国历史地图集》和《国家历史地图集》?但要不是毛泽东在1954年认识到了中国历史地图的重要性,并且接受吴晗的重编改绘杨守敬的《历代舆地图》,那就不会有今天的八册《中国历史地图集》,也不会有他后半辈子的经历,或许他在反右时就难逃厄运,或许他不会出席全国“群英会”或担任全国人大代表,或许他不可能在文革中首批得到“一批二用”,林彪大概不会对他的学问感兴趣,中央领导也不可能会多次过问他主编的历史地图集。

这一点与陈寅恪先生有某种相似。陈先生能始终保持他的自由思想和独立人格,固然出于他自身的道德操守,但要是没有毛泽东的特殊宽容,岂会容许他度过文革前的一次次运动?陶铸又岂会对他优礼有加?或许他在1949年后就会销声匿迹,或许他的生命早已结束,或许我们今天了解的就是一个完全不同的陈寅恪。但在其他方面,先师又不同于陈寅恪,因而更能代表绝大多数知识分子:他们曾经尽最大的努力听从毛泽东的指示,服从共产党的领导,学习马列主义,适应新中国的需要。尽管他们并没有得到应有的信任和必要的条件,尽管他们不得不无休止地批判和改造自己,但始终没有放弃自己的追求。为了学术研究,为了实现自己的价值,他们往往只能随波逐流,不可避免地说过错话,做过违心的事,甚至只能“曲学阿世”。但正是他们的努力,才使中国的科学技术和学术文化没有中断,没有留下几十年的空白。中国固然需要陈寅恪,但也不能没有这一代知识分子;我们固然应该尊敬陈寅恪,但绝不能因此而轻视或误解其他人。一部中国知识分子的历史,既要有陈寅恪传,也应该有包括先师在内的其他人的传记。

正因为如此,我在写他的同时,也写了他周围的或有关的人和事,这倒不是我舍不得放弃一些珍贵的史料,而是想把他放在特定的历史环境中来记述,使读者不仅能了解他的经历和思想,而且能理解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言行和想法,通过他来了了解这部分历史。例如我在《前传》中以较多的篇幅写了30年代北平大学教师和青年知识分子的生活,记述了复旦大学历史系思想改造的过程和各人在运动中的主要发言,记录了1960年上海高级知识分子“神仙会”的经过和他所在的一个组的主要发言,在《前传》和《后传》中都相当详细地记录了编绘《中国历史地图集》的全过程,特别是有关的重大事件。我认为应该这样写,这不仅是我对先师的承诺,也是对历史承担的责任。要是轻易地舍弃,或许这些史料就会永远湮没了。

先师要我实事求是,我的理解就是在撰写传记的过程中,只能将他当作传主,当作历史人物,当作我研究和叙述的对象,而不能当作老师、尊者和亲人。这样做有时会非常痛苦,因为我无论如何割不断感情的纽带,特别是忘不了追随他十四年间的喜怒哀乐。在撰作中,我有时沉浸在幸福的回忆,有时为他的终生遗憾而感慨万分,有时忍不住潸然泪下,有时止不住在屏幕上看了一遍又一遍,就像在读别人的书稿,不知不觉中度过漫漫长夜。但每当想起先师的遗言,我只能严守事实,而不计发表后对先师的毁誉,也准备承担应得的批评。我不敢说完全做到了先师的要求,但已经尽了我的努力。

从历史学的观点看,一部成功的传记必须至少有三方面的条件:传主允许作者如实地叙述和自由地取舍,传主具备详尽丰富的资料,作者对传主有全面深入的了解。我很幸运,在为先师作传时,基本上具备了这三方面的条件。我要特别感谢先师的哲嗣德睿先生和其他子女亲属,他们不仅允许我查阅并使用先师留下的全部资料,提供了极其珍贵的照片,并且对我的撰写采取了十分宽容的态度,否则这本传记就不可能按现在的面貌问世。

现在,《前传》已由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,《后传》也即将送出版社,但先师的遗命远没有完成。

从协助顾颉刚先生创办《禹贡》半月刊和筹办禹贡学会开始,直到晚年,先师毕生致力于创建中国历史地理学科,曾再三嘱咐我们要继续努力。他说:“在历史地理方面,我应该超过钱大昕、王国维,你们应该超过我。要不,学术怎么能进步?”要不辜负先师的期望,我们这一代人与我们的学生就不能有丝毫松懈。

先师1982年后的主要论著已经编为《长水集续编》,由人民出版社于1994年出版。他的日记选编将由文汇出版社出版。复旦大学出版社还将出版《谭其骧文集》,目前我已开始准备。为了尽可能全面地反映先师的学术和人格,恳请保留有他的文稿、信函和资料的各位前辈、师友予以支持。

我最愧对先师的,是至今没有能完成他的一项遗嘱———设立“谭其骧禹贡基金”。我永远不会忘记1991年10月9日上午他说的话:“看到现在中青年做研究这样困难,《历史地理》出版一拖再拖,我很不安。我没有什么积蓄,但还能拿一点出来。你替我想个办法,怎样捐出去帮助大家。”他承诺先捐出二万元,“我知道这点钱做不了什么事,如果我不死,以后还可以捐,你们也替我想想办法扩大基金。”当天他交给我七千元,他逝世后子女补全了二万元,并又捐出了《长水集续编》的稿费一万元。但到目前为止,我们募集到的基金还只有十几万元,不足建立基金会的法定最低额度。先师生前为河南安阳市被确立为中国七大古都之一作过特殊贡献,我曾经希望安阳市政府能提供一些资助,直接向市长提过请求,可是没有取得任何结果。复旦大学大概也爱莫能助。但我坚信先师的学术和人格将随着《悠悠长水》的流布而赢得更多人的理解和尊重,“谭其骧禹贡基金会”必定会在不远的将来成为事实。

手机光明网

光明网版权所有

光明日报社概况 | 关于光明网 | 报网动态 | 联系我们 | 法律声明 | 光明网邮箱 | 网站地图

光明网版权所有